亲眷“陪耍”。

掩面“哭嫁”。

　　非遗名片

　　“坐歌堂”又称“坐花园”“坐花堂”“陪十姊妹”，属嫁歌之一，是女方家庭在出嫁前举行的一种伴嫁歌舞的文艺形式。

　　春秋战国时期，坐歌堂由巴人传入四川，与四川独特文化碰撞交融。该项目于2008年被列为遂宁市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，属传统音乐类；2009年被列入四川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

　　一

　　大概是二十年前吧，蓬溪县举办过一次民间民俗文化展演。记得当时正是初冬，天上下着小雨，田野间不时刮过阵阵寒风，但这却没能阻挡住民间艺术家们前来献艺的热情。

　　展演的地点设在文井镇一座古色古香的农家大院内。全县26个乡镇的200余件民间艺术藏品汇集一处，有犁耙纺车等传统农具，也有香炉烟斗油盏等生活用品。100余名民间艺术家带来了近百个表演节目，山歌民歌川剧座唱，龙灯狮子车灯杂耍，还有唢呐莲箫金钱板劳动号子等等。欢快喜庆的民间艺术表演把宁静的山村装点得喜气洋洋。

　　其中一个节目令我印象深刻。一花甲老妪，手持白帕，于古旧八仙桌前掩面而泣。既泣且歌，愈歌愈泣，起伏悠扬很有韵律。我问时任蓬溪县文体局局长的杨兴国：“这是什么节目啊？”他说：“这叫哭嫁，是蓬溪少女出嫁时都要唱的一种说唱歌谣。”

　　“这也是一门艺术？”我问。

　　“当然了。这是我们民俗文化中的宝贝呢。”杨兴国说，这次展演是一次文化寻根活动，想要通过对民间优秀文化的挖掘、整理，提炼出具有代表性的川中民间文化艺术精品，然后将其推向全省全国，以此推动全县民间民俗文化艺术的发展。

　　这种土得掉渣难登大雅之堂的乡间吟唱，能是什么宝贝？在心生讶然的同时，我对他的话心存质疑。

　　没想到，二十年后的今天，杨兴国的话真的应验了。在四川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上，这门俗称“哭嫁”的艺术榜上有名，并且有了一个颇为文雅的名字：坐歌堂。

　　二

　　“遂宁坐歌堂的历史，能追溯到三千多年前哟。”长期从事民俗文化研究的翟昌权，翻着一本本厚厚的研究成果引经据典地说，西周时，南部巴人有歌谣盛于民间，即赫赫有名的《诗经·周南·桃夭》：

　　桃之夭夭，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，宜其室家。

　　桃之夭夭，有蕡其实。之子于归，宜其家室。

　　桃之夭夭，其叶蓁蓁。之子于归，宜其家人。

　　这首吟唱少女新嫁的歌谣，唱出了新嫁娘与娘家人亲近友爱的美好品德，以及将为夫家养儿育女幸福生活的美好祈愿。

　　古时巴人，以能歌善舞称于世。“武王伐纣，实得巴、蜀之师，著乎尚书，巴师募锐，歌舞以凌殷人，前徒倒戈，故世称之曰‘武王伐纣，前歌后舞也’。”（《华阳国志·巴志》）至春秋战国时，陕南巴人入蜀立国，那优美的民歌民谣便随着他们的脚步翻山越岭逐浪而来，在遂宁、南充、广安等巴蜀文化的结合部扎下了根。“时至今日，遂宁坐歌堂中《捉起媒人下油锅》《你的歌儿不稀罕》等曲调里，依然保留着一些陕南民歌的风韵。”

　　婚丧嫁娶，民之大事。三千年来，灼灼之“桃夭”在川中大地上洗髓易筋，不断融入蜀地之民风民俗，不断吸纳巴乡之礼仪情意，逐渐形成了风格多样，曲调优美，歌词内容极为丰富的坐歌堂。

　　“在今天的遂宁市船山区河沙镇、老池镇，蓬溪县三凤镇、鸣凤镇、蓬南镇等边远地区，婚嫁仪式十分隆重。富裕者提前十天，清贫者提前三五天，新娘及其女伴就要开始哭嫁歌唱。”翟昌权介绍道。在当地，坐歌堂又叫“陪七姊妹”或“陪十姊妹”，均是通过家中女性长辈，如祖母、外祖母、母亲、叔娘、伯妈等口传心授，代代传承，并逐渐丰富发展成为曲调不下百支的大型套曲。

　　在翟昌权的论著中，清晰地记录着坐歌堂在遂宁传承延续的两支谱系，即以船山区河沙镇陈思俊为代表的传承谱系，以老池镇路明秀为代表的传承谱系。

　　三

　　“桃之夭夭，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，宜其室家……”

　　今天的我们，已很难想象诗经中描绘的“桃夭”是如何的悱恻缠绵绰约妖娆，但在遂宁的坐歌堂里，却依稀可循三千年前那待嫁新娘的缱绻浓情。

　　在船山区河沙镇，已年过七旬的陈思俊老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。“我是在11岁那年，在厨房里跟着叔娘陈杨氏边扯风箱边学的坐歌堂，前前后后学得有几十首。”这位一生务农的老人，拥有着乡间百灵一般甜美纯真的嗓音，六十年里，她的歌声唱遍了周边十里八乡，哪家有婚嫁喜事，哪里就有她悠扬多情的坐歌堂。

　　“她所唱的《查期莫查四月八》《送新姐上轿》等已被收录进《中国民间歌曲集成·四川卷》。另一位传承人路明秀的坐歌堂，也被《遂宁民歌选》收录了7首。”翟昌权说，她们的嗓音都清丽明亮，优美动听，所诵歌词内容丰富，是遂宁坐歌堂传承者中最具代表性的。

　　经过简单的准备后，陈思俊老人开始演唱起了自己已唱了六十年的嫁歌

　　——

　　手拿银灯（风打雨点吹），众位姊妹随新房来哟，海棠花儿落，请姐出秀阁哟。

　　有请新姐（风打雨点吹），众位姊妹随进歌堂哟，海棠花儿落，请姐出秀阁哟。

　　八把椅子（风打雨点吹），众位姊妹随两边排哟，海棠花儿落，请姐上方坐哟。

　　——《请新姐》八月桂花香，九月菊花黄，我陪新姐穿衣裳哟，花面花面锣，新姐是出秀阁哟喂。

　　八月桂花香，九月菊花黄，我扶新姐拜爹娘哟，花面花面锣，新姐是出秀阁哟喂。

　　八月桂花香，九月菊花黄，我送新姐轿中藏哟，花面花面锣，新姐是出秀阁哟喂。

　　——《送新姐》

　　四

　　《姊妹好耍要分离》《新姐大也难留》《藤缠树，树缠藤》《大姐歌儿唱得好》《骂媒》《螃蟹歌》《数耗儿》《麻雀歌》《骂懒汉》《骂赌棍》……了解越多，听得越久，你越会觉得那些“土得掉渣”的乡间旋律，既非歌，也非谣，而是一片风韵无限的情感世界，更是一幅生动鲜活、情景旖旎的婚嫁图景。

　　从新娘单独哭唱的“哭嫁”，到亲眷领合的“陪耍”，再到女友集体的“坐歌堂”，送新人上轿的“送新娘”……诵不完的父母深恩，诉不尽的姊妹深情，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和祝愿，都在那时独、时和、时悲、时喜的歌声中倾泻而出，令歌者陶醉、听者遐思。

　　“坐歌堂的演唱丰富多样，风格不一。有本乡本土山歌风的，有带当地吹打乐的，有方言土语宣叙性的，也有深情婉转民间小调的。曲中出现较多的是徵调式，其次是羽调式，同时也有商调式、宫调式，以及少数的角调式，可谓五声调式齐全。”翟昌权说，坐歌堂的曲调还具有一曲多用、一词多曲、一曲多变、套联自由等特点，是无数代优秀民间音乐家们的智慧结晶，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一，堪称民族音乐的无价“瑰宝”。

　　陈思俊老人就在这片情感的汪洋中陶醉、沉浮着。随兴地延展着歌曲的长度，扩充着曲式结构，在身边同样鬓发如霜的老姊妹的唱和下，用生动鲜活、妙趣横生的语言，感恩父母、倾诉别情、相互祝愿，抒发着闺中情思、赞誉着贤妇淑女、传颂着神话人物，或者调笑有趣动物、责骂懒汉赌徒、出谜猜谜问答，以及歌堂中对歌、赛歌时的臧否褒贬……

　　歌声悠扬，如诉如泣，随山风在乡野间回荡婉转。如果，你能心无旁骛，静心地听，你会慢慢发现，这些悠长的嫁歌正与三千年前的“桃夭”暗相契合，纠缠温存，带着你抵达一片你未曾到过的浪漫世界……